读书笔记《月》
前不久上赵丽宏的《望月》一文,引起了对文人眼中月的研究兴趣。下面将从《名著欣赏》杂志上读来的两篇文章摘录与大家共赏。
月——莫砺锋诗话之三
莫砺锋(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文学博士)
日月星辰都是美丽的天体,它们高高地悬挂在空中,引起人们无穷的遐想。然而对于古代的诗人来说,月亮无疑是最美丽、最可爱的天体。光芒万丈的太阳给人间送来温暖和光明,可是它好像是威严尊贵的君主,人们对它顶礼崇拜而不敢抬头凝视它那耀眼的光辉。星辰数量众多,距离遥远,人们总觉得它们神秘莫测,难以亲近。月亮就不同了,它皎洁、明净、柔和、可亲。它有如一位温柔美丽而且冰清玉洁的女性,人们可以长久地凝视它、欣赏它,把它看作亲爱的朋友乃至姐妹。古希腊人认为月神阿尔忒弥斯是日神阿波罗的同胞妹妹,古代的中国人认为月神是美丽的月神嫦娥,当非偶然。李商隐有“月姊曾逢下彩蟾”的诗句,范成大有“月姊年年应好在”的词句,从未见有哪位诗人把月亮视作兄弟。在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《古舟子咏》等诗歌中,都径自把月亮称为“她”而不是“他”。月亮明亮又略带朦胧,月光下的大地山河披着一层银纱,带有几分梦幻的色彩,正是最能让人展开想象翅膀的诗的境界。月亮虽然晶莹皎洁,便是月中淡淡的阴影去若隐若现,那是吴刚砍了又生的桂花树,还是嫦娥居住的广寒宫?金蟾与玉兔又藏身在何处?这一切都使诗人浮想联翩。所以在古代的诗词中,咏月的佳期作不计其数。
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被清人王闿运评为“孤篇横绝,竟为大家”,又被闻一多誉为“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”,已是家弦户诵的名篇。闻先生甚至认为:“在这种诗面前,一节的赞叹是饶舌,几乎是亵渎。”我当然不相饶舌,我只想提出一点意见:明人五世懋、钏惺、谭元春等都说此诗围绕着题目内的“春”“江”“花”“月”“夜”五字做文章,量我觉得全诗的核心主题只有一个,就是“月”。清人王尧衢对此兰做过一个统计:“春字四见,江字十二见,花字只二见,月字十五见,夜字亦只二见。”就此一端,已可见“月”字确为全诗这关钥。其实即使没有出现“月”字的几联,又何尝不是写月来着?如“空里流霜不觉飞,汀上白沙看不见。”“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。”“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。”这三联简直就是用“禁体物语”来咏月的杰作,也就是句中型的“烘云托月”。作为对比,让我们看一首《红楼梦》第四十八回中香菱咏月的诗:“非银非水映窗寒,试看晴空护玉盘,淡淡梅花香欲染,丝丝柳带露初干。梦醒西楼人迹绝,余容犹可隔帘看。”宝钗评日:“不像吟月,月字底下添一个‘色’字,倒还使得,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。”香菱的诗相当稚嫩,但全诗中没有出现一个“月”字,却“句句倒像是月色”。这正是“禁体物语”的手法。张若虚诗听三联在手法上与之相类,当然张诗体物之巧妙、意境之空灵,皆臻高境。所以我认为《春江花月夜》通篇都围绕一个“月”字,是唐诗中最早出现的咏月名篇。此诗对月光的描写,已达到光彩(滟滟随波千里),月光给人带来的寒冷感(空里流霜不觉飞),月光缓慢地移动(可怜楼上月徘徊),都使读者身临其境。此外,举凡人们望月时常会产生的联想,诸如碧空银月是否亘古如斯,明月是坞还是有情,离别的情人在月夜格外相思,也都已得到充分的表达。可以说,《春江花月夜》就是一首月亮的颂歌。
李白是个坚信“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”酒徒,他赏月时似乎总是手持酒杯。“青天有月来几时?”一副天真的口气,分明已带有几分醉意。“嫦娥孤栖与谁邻?”简直是想入非非,恐怕只有凭着酒胆才能如此肆无忌惮。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这两句立意虽佳,意境却不如张若虚的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保年初照人”来得蕴藉、优美,多半也是醉后冲口而出,故如此质木无文。“唯愿当歌对洒时,月光长照金樽里。”这真是一个洒徒对人生的美好愿望,试想月下饮酒,是何等的有趣!苏轼说:“山城酒薄不堪欢,劝君且吸杯中月。洞箫声断月明中,惟忧月落酒杯空。”好像月光一入酒杯,就能使薄酒变醇,怪不得他要担心月亮西沉。陈与义回忆青年时代的美好生活,想起的是:“忆昔年午桥桥上饮,座中多是豪英。长沟流月去无声。杏花疏影里,吹笛到天明。”试想月光如水银一样从杏花的间隙里倾泻下来,人们在如此幽美的环境里饮酒奏乐,简直是神仙过和日子,难怪诗人在事隔二十年后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。杨万里写道:“老夫渴急月更急,酒落杯中月先人。……举杯将月一口吞,举头见月犹在天。老夫大笑问客道,月是一团还两团?”句子虽然有步粗俗,但是相当风趣,是一个老顽童式的诗人在朋下饮酒时的胡思乱想。当然,写饮酒题材的当家里手还得首推李白,他的《月下独酌》真是这个主题的千古名篇。虽然没有酒伴,他却异想天开地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。虽然月与影并不能与诗人对饮,但是当诗人唱歌时,月亮仿佛听得入迷而在空中徘徊不去。当诗人起舞时,影子也随着他婆娑蹁跹。所以诗人明知它们本得无情灾害物,仍要与之结交,并相约在云天相见。此诗的全部情思,都是因月而起。试想,如果李白是灯下独酌,该是何等的孤独、无聊!即使他独自起舞,灯光也只能在壁上投下一个鬼魅般的黑影,哪里还有丝毫诗意?读到这里,我觉得古人真是会享受生活,月下饮酒就是显例之一。今人饮酒,不管是在豪华的酒楼还是寒酸的小馆子,反正都与月光绝缘。“月光长照金樽里”的情景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,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记忆,但是那个记忆是多么美好!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恢复古人的某些生活状态,重新走近自然,走近那轮美丽的月亮。
明月﹒清风﹒我
——苏东坡笔下的月亮
张福勋(包头师范学院文学研究所教授)
这个多情种子的苏东坡,他知月,访月,赏月,咏月……月亮在这个“文化昆仑”的笔下永远是一个清明、澄澈、团圆、高雅、纯真的美好形象,寄寓着人间一切真、善、美的良好祝愿。他将月亮诗化了,月亮成了他的诗魂。“雾帐吹笙香袅袅,霜庭按舞月娟娟”。“归来踏人影,云细月娟娟。”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。一轮皎洁的月亮,几乎成了人类和宇宙一切完美的代名词。《中秋月》云:“暮云收尽溢清寒,银汉无声转玉盘,此生此夜不长好,明月明年何处看。”“持杯遥劝天边月,愿月圆无缺”,则由“但愿人长久”的企盼转至对美好人生的真切呼唤。
在东坡的笔下,月亮完全被人格化了。月亮是诗人美好心灵的投影,而那美好的明月又净化了诗人的心灵。
“我如霜月”,“明月清风我”悠我心和明月打并一起写,便构成了东坡写月的贯穿终始的一根红线。《和王晋卿并引》说:“先生饮东坡,独舞无所属。当时挹明月,对影三人足”,明月与东坡的身与影,三者紧紧地粘接在了一起,不可分了。“浩瀚玻璃盏,和光入朐臆。使我能永延,约君为莫逆”,月光进入了他的胸臆,月亮化为了东坡的灵魂。不知我为明月,抑或明月为我?“起舞三人漫相属,停杯一问终无言”“空庭月与影,强结三友欢”“更邀明月作三人”“独歌对影只三人”,这“三人”,东坡为一,身影为二。月影为三,是三位一体了。
“明月”之“明”,“清风”之“清”,这“清”“明”两字,正写我心境也。这才是“明月清风我”的真正涵义。他“抱明月”,“弄明月”,“挹明月”,明月是他终身之“莫逆”。
当然,明月写我心,是我心之物象化;而明月照我心,又是物象之心灵化,这两个方面的双向互动,才是东坡与明月合二为一的完整释义。《藤州江上夜起对月》:“江月照我心,江水洗我肝”,江月之内外澄澈,正好洗耳恭听去我心灵上之浮尘也。“月与高人本有期”,“月随人千里”,是两心之交融了。
在东坡的笔下,月亮是友谊和亲情的象征。《前赤壁赋》所说之“唯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吾与子之所共适”, 《夜月寻张怀民》之“何夜无月,何处无竹柏,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”,是将我之心灵的高洁与冰清玉壶般的明月之高洁,又与亲情、友情之圣洁纠结在了一起,将我和你和明月,交融在了一起,而不可分割。在东坡抒写与胞弟苏辙以及其他友人的亲情、友情时,月亮永远是一个见证两心交融的不可或缺的意象。“与余同是识翁人,唯有西湖波底月”,见月如见我,知我如知月也。
东坡写月,往往以“水”、以“风”、以“云”衬之,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水月、风月、云月的复意象,创造一种我中有你,你中有我的混融的美学境界,以 现“明月清风我”的极致。
《蝶恋花 过涟水军》:“夜半湖来,月下孤舟起”,是潮水翻涌着明月。《好事近 湖上》是“溪风漾流月”,《水龙吟》“小舟横截”之“但空江、月明千里”、《如梦令 题淮山楼》之“后夜松江月满”等等,水之水无止息的运动,让这一轮皎洁的月亮,永远充满了生命的活力。《西江月》“照野瀰瀰”:“可异一溪明月,莫叫踏碎琼瑶”,更是以溪月之有形写月光之无形,又以不妨踏碎月影写惜月、爱月之深情,写得极有神致。可见以水写月之艺术魅力。
《南歌子 感旧》:“明月好风闲处、”《水龙吟 赠赵晦之吹笛侍儿》:“月明风袅”、《减字木兰花》“郑庄好客”:“良夜清风月满楼”、《永遇乐 登燕子楼作》:“明月如霜,好风如水,清景无限”等等,源于《南史 谢譓传》:“不妄交接,门无来宾,有时独醉,日:‘入吾室者,但有澌表风,对吾饮者,唯有明月。’”是以清风之为耳声,衬月光之为目色,皆为造物者之无尽藏,而供文人雅士之无尽用 也。“清风”“明月”,永远是我的知心朋友。
“水”是流动的,“风”也是流动的,“云”还是流动的:这些流动的意象,似乎让我们听到了诗人那永远是鲜活的心的律动。《浣溪沙 春情》之“水连芳草月连云”、《临江仙 送钱穆夫》之“送行淡月微云”、《西江月 中秋和子由》之“月明多被云妨”,云之遮月,正说明书月之最终遮不住也,只不过造成了“淡月朦胧”寻更加美丽的诗的境界。
月光是无形的,捉不住的,从而写不的,担到了诗人的笔下,却以月光照耀下的人“影”、物“影”这些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的东西去写之,于是“无形”变成了“有形”。“无形而有形生焉”,这“有生于无,实生于虚”的创作妙境,充满了一种“大象无形”的思辨色彩,闪烁着东坡作为“智者”的思想光芒。如《定风波》“雨洗娟娟”;“月和疏影上东墙”,正像他在《书曹希蕴诗》中赞扬曹氏《墨竹》诗“记和小轩岑寂夜,月移疏影上东墙”,那移上了东墙的“竹影”是具象化的,摸得着,看得见了,东坡极为欣赏这灵动的写法,日:“此语尢工”。